虚泡
一、第九天
现实时间:2038年10月27日,23:12。
地下室负二层,废弃地铁线尽头。空气混杂着铁锈和臭氧的味道,信号被全频段阻塞,执法无人机在头顶数米厚的混凝土之上,其嗡鸣被彻底隔绝。林小雨把最后一袋琥珀色的营养液挂上支架,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。她的指尖在维生舱盖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指纹。
维生舱低频嗡鸣,像一口为时间送葬的钟。舱里泡着她父亲,林建国。
根据《神经接口安全白皮书》第37条,脑机接口连续使用超过168小时,必须全身浸入仿生维生液,否则肌肉萎缩将不可逆转。但这里没人理会白皮书,地下站只认钱。
这九天,小雨白天在风雨中穿行送外卖,夜晚则将自己的神经接入《幻穹》,替人攻略那些她毫无兴趣的副本。收入如涓滴汇入这台吞噬金钱与时间的机器。银镯子卖了,手机押了,最后连虹膜数据都上传给老板老K,换来三天的续费。前方,只剩下黑市贷的无底深渊。
舱内,林建国的眼皮微颤,脸上是满足的笑意。
在《幻穹》的“云墟界”,他刚为那本呕心沥血的《云墟剑谱》画上最后一笔,落款处是小雨的小名——“小枇杷”。他计划在即将到来的宗门大典上,将掌门之位传给AI女儿,一个永远乖巧、永远不会质问他的“小枇杷”。
而在现实中,自从妻子去世后,他曾连续煮糊三次方便面,并把滚水浇在了自己的手上。

二、时间骗局
脑机的时间流速,是一门生意。
合规设备最高仅开放1:60,并强制设置“清醒锚点”——每两小时强制弹出,进行生理检测,不合格即刻锁机。
但在这里,老K的机柜上贴着猩红的价目表:
1:1440(现实1分钟 = 虚拟1天): ¥800/现实小时
1:10000(现实1分钟 ≈ 虚拟7天): ¥2000/现实小时
无锚点、无弹窗、无打扰: 另加¥300/小时
一行小字注释:万倍速档位启用“语义压缩”与“梦境插帧”技术,感官连续性不予保证。出现认知断层,本店概不负责。
“你爸刚来时,可不是这样的。”老K吐着烟圈,烟雾模糊了他精明的脸,“他说就想进去一小时,看看用老照片重建的你妈。一小时变成一天,一天变成现在。现实九天,他在里面快活了快三年。有山,有剑,有家,还有一个永远不会生病死去的‘妻子’。”
小雨沉默。她知道,那个由AI根据旧照片和语音库重建的幻影,会为他煲从不失败的汤,会在他练剑归来时说:“慢点喝,烫。”那正是妈妈生前的口吻。
三、维生舱不是天堂的入口
维生液并非惰性水,它是携氧纳米微粒的悬浮液,能通过皮肤进行基础代谢。但静息成人每小时需氧250毫升,透皮供氧不过是杯水车薪。真正维系生命的是那根直插股静脉的导管,承担着部分ECMO(体外膜肺氧合)与连续肾脏替代的功能。
再先进的液体,也无法对抗现实时间的物理法则。
第九天,超声影像显示他股四头肌横截面积萎缩近30%;肌电图上爆发出失神经支配的尖锐电位——那是肌肉在寂静溶解前最后的求救信号。
“你该让他醒了。”老K的语气并非规劝,而是不耐烦的警告,“他的生理数据快跌破临界值了。死在我的舱里,很麻烦,清理费比维生液贵得多。再泡下去,就算意识想回来,这副躯壳也只是个长着人样的废墟。”
“他不想。”小雨的声音低如耳语,“上次短暂断电,他惊醒后的第一句话是‘快连回去,宗门大典不能没有我’。”
她没有说,那场他筹备了“三年”的盛大典礼,在现实中,不过两个小时。
四、被剪断的锚点
合规设备的“清醒锚点”,本质是神经反馈监测器。一旦检测到现实感知钝化,便强制唤醒。
而地下站的锚点接口,早已被烙铁物理熔毁。老K的理念很简单:“没人花钱是为了被随时吵醒。”
小雨查过医学文献。长期高倍速沉浸会诱发“现实解离综合征”(RDS):患者会认为现实人脸“建模粗糙”,真实声音“采样率低下”,阳光的味道“数据缺失”。最致命的在于——他们丝毫不觉有病,反而坚信现实才是需要修复的Bug。
五、第十天,寂静警报
第十天凌晨,维生舱没有触发任何机械警报,因为最贵的警报模块早就被老K拆去卖了。
但小雨读得懂那些不断下滑的数字:呼吸频率从12次/分滑向6次,血氧饱和度跌破90%。这是机体在酸中毒与高碳酸血症中放弃挣扎的征兆,是多米诺骨牌倒下的开端。
她撞开控制室的门。
“救他!立刻断连!”
老K头也不抬,将一张电子免责协议推到她面前:“可以断。但先签这个。他现在脑波与虚拟世界高度同步,强行剥离,等于把一个正在飞驰的人从火车上踹下去。癫痫、呼吸中止,甚至脑死亡,我概不负责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小雨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“两个选择,”老K竖起两根手指,“一,你现在付钱,雇一支专业的医疗队来做‘软着陆’。二,让他安安静静地,在梦里做完最后一个梦。”
小雨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。她终于理解了地下站最残酷的规则:它让你亲手为亲人选择墓地——是梦中的极乐,还是现实的废墟。而无论哪种,都需要她付出她早已没有的东西:钱。
六、抉择:一颗水果糖的重量
老K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黑色的卡,像个仁慈的魔鬼。“免费体验,1:10000。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吧,这是对你们双方最便宜的解决方案。或许……你能劝他自己走出来。如果不能,”他耸耸肩,“至少你还能继承他的虚拟资产,那本《云墟剑谱》在黑市能卖个不错的价钱。”
卡片冰冷。小雨握紧它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她想象自己踏入那个云山雾绕的宗门,父亲端坐高堂,身旁是AI复刻的、永不衰老的母亲。他们会对她微笑:“小雨,来,这是你的房间。”一个没有风雨、没有债务、没有疲惫的完美世界。
她走向接口,插卡,戴上头环。
启动的倒数计时在脑海中响起:3,2……就在最后一秒,她眼前闪过一个画面:上周送外卖在雨中摔伤时,便利店那位胖胖的阿姨从口袋里掏出的那颗水果糖。廉价的香精味,却真实得灼人。
“爸!”
她猛地扯下头环,转身扑向维生舱,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冰冷的舱盖,声音撕裂了地下室的寂静。
“你答应过我!要教我修车!要看着我大学毕业!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!”
舱内,林建国左手无名指,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。 监护仪上,他的脑电图爆起一串急促的棘波——如同一个在梦的深渊里,拼命捶打牢笼的人。
七、泡在现实里
第十二天,小雨签下了黑市贷的卖身契,用自己未来十年的自由,雇来一支地下医疗组,执行一场豪赌式的强制断连。
过程如同一场对灵魂的暴力拆迁:导管回抽血栓,注入肝素;脑电同步率从万倍速被强行拉回1:1;第十七分钟,林建国全身抽搐,心跳两次停止,两次被200焦耳的电击从死神手中抢回。
他活下来了。
代价是左半身永久瘫痪,语言中枢严重受损,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。他不认识小雨了,眼神像个初生的婴儿,对这个世界充满茫然。但当阳光透过病房窗户时,他会本能地伸手,试图抓住那一束看得见摸不着的温暖。
午后,小雨在公园里再次遇见了那位便利店阿姨。阿姨依旧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。当糖纸剥开的瞬间,那股熟悉的、廉价的甜味涌入鼻腔,小雨突然崩溃,蹲在地上失声痛哭——她终于明白,真实的痛苦,远比虚幻的幸福更刻骨铭心。
春天来了,小雨每天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去公园。玉兰花开得放肆而真实。她引导他苍白的手,轻轻触碰那柔软、带着绒毛的花瓣。
“暖吗?”她问。
他喉咙里滚出一个模糊的“嗯”,眼睛望着流云舒卷的天空,似乎在辨认这“建模粗糙”的现实。
远处,两个年轻人擦身而过,兴奋地讨论着《幻穹》里的新副本和装备。城市的全息广告牌上,正闪烁着《幻穹》最新资料片“永恒梦乡”的宣传语。地下脑机站换了崭新的招牌,队伍依旧漫长。新的“泡客”们带着一生的疲惫与遗憾,准备一头扎进那个万倍速的世界。
小雨知道,无人能阻挡他人做梦。
但她亦已领悟:现实或许荒凉,却从不伪造温度。
而活着,就是在每一个恍神的瞬间,都选择——
伸手去触碰那朵带刺的、真实的花。

